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劉政已正式調(diào)職律所，不再在北大任職

這是一個以十年為尺度撰寫的個人奮斗故事。劉政的求學經(jīng)歷可謂跌宕起伏：他曾在工廠當工人，也曾在自家房屋上大干特干，還曾在街頭發(fā)放傳單。2015年，這位來自民辦二本大學的應屆畢業(yè)生，以"零件工人"的身份踏入北京大學。從校園保安到物業(yè)管理人員，他兼顧工作與學業(yè)，六次法考終獲通過。2025年年初，這位在北大度過的十年寒窗苦讀者，正式從校園里"畢業(yè)"，受聘于律所，開啟了他的職業(yè)生涯。

這個故事中的主人公劉政并非一帆風順。在北大的學習歲月，他享受著來自學府的滋養(yǎng)：他得以走進任何一間教室旁聽課程，幸運地得到中國法學界"權(quán)威人物"的親自贈送教材，也會得到師生們的諸多關(guān)懷與鼓勵。如今，作為律所的一員，他與同事們一起，幫助他不斷提升實務能力。劉政常說："我深深體會到，每個人都在盡力幫助一個上進的人。"

這是一個充滿西西弗斯式的永恒奮斗旅程。劉政曾多次推著石頭上山，而每當他快要到達山頂時，石頭又會滾落回山腳。他連續(xù)六次法考的經(jīng)歷，讓他經(jīng)歷了許多"只差一步"的遺憾與沮喪，也讓他經(jīng)歷了兩次主觀題未過導致客觀題成績作廢的絕望，以及為了取得在職碩士學位而連續(xù)兩年每個周末投入課堂學習的漫長過程。最終，他因四次英語考試不達標而未能如愿。

"站在山頂?shù)娜?，其奮斗本身就足以讓他內(nèi)心充實。"劉政最終的"上岸"，更多地指向個人成長的實現(xiàn)，而非世俗意義上的成功。生活從來都不是線性的躍遷，大多數(shù)人的時間都將會在原地打轉(zhuǎn)，與自我較勁。但值得肯定的是，勇敢的人們會不斷驅(qū)使自己，向更高處攀登。

文字：郭雅頌

采訪：郭雅頌、李加逸

01

采訪當天上午，劉政早早便在定律所的會議室做好了準備，桌上已經(jīng)放置了咖啡，并在電梯口耐心等待著我們的到來。

"叮"的一聲，電梯門在16層緩緩打開。見到我們，他如往常一樣，依然是圓滾滾的身材、熱情的笑容。我們和他簡單寒暄后，他笑著調(diào)侃道："沒啥變化，氣色看起來還不錯。"隨后，他帶我們參觀了律所的辦公環(huán)境，簡單介紹了他在此工作的基本情況。

這間位于中關(guān)村中國技術(shù)交易大廈的律所是劉政現(xiàn)在工作的地方。隔著一條北四環(huán)路西延段，這棟建筑與北京大學直線距離很近，足以在此俯瞰博雅塔、五四體育場周邊和王克楨樓等主要建筑。從這里出發(fā)，穿過天橋，再經(jīng)過一條巷子，步行一兩分鐘就能到達北京大學南門。

幾年前劉政曾在北大附近拜訪過某個地方。當時，他去找自己在職碩士的同學。坐在寬敞、通透的大廳里，俯瞰窗外的車水馬龍，身著套裝、干練無比的商務人士來來往往，劉政眼前閃過一個詞兒：高級。他想，要是自己也能成為他們中的一員......又有點不敢想。更早之前，劉政曾和母親一起在北大附近散步。他們走到四環(huán)邊上，看著馬路對面林立的寫字樓，母親隨手一指，說："你要是也能去那里工作就好了。"多年后，當劉政真的站在這里時，他的心中難以抑制一種圓夢的快感。

劉政上岸時的法考成績單

他講起自己入職的機緣。成為一名律師一直是他的夢想，法考通過以后他試著找了幾間規(guī)模小一些的律所，過程都比較順利，"北大官微發(fā)了（六戰(zhàn)法考的故事）以后，《人民日報》、新華網(wǎng)好多媒體也都轉(zhuǎn)發(fā)報道了，合伙人聽說了我的事，都很愿意給我機會。所以出點名也有好處。"

后來，在北大法學院一位教授的推薦下，劉政進入了北京市煒衡律師事務所。非科班出身的他清楚，"如果不是知名教授的背書，光過了法考我是進不了這么好的律所的。所以我告訴自己要爭氣，要對得起所有人的信任和幫助。"

他和我們分享初來乍到時的手忙腳亂。行政上的事他從沒做過，準備材料的時候不會用打印機等辦公設(shè)備，報銷發(fā)票時因為不懂財務流程只能來回折騰。"心里著急，越急越錯，忍不住埋怨自己好笨，這點小事都做不好。"專業(yè)上的心有余而力不足更為痛苦。"當事人遇到了麻煩事，一定是滿懷期待地走進律所，希望得到專業(yè)的解答。可是我剛剛接觸這個行業(yè)，書本上的知識和實操有很大距離，在客戶面前，我一下子就意識到了差距。"

他又分享起坐在代理人席位上參與真實庭審的心情。哪怕只是個簡單的案子，事實清楚、法律關(guān)系明確，但走進法庭，整個空間莊重肅穆，墻上高懸的國徽令人敬畏，法律職業(yè)共同體的認同感、榮譽感久久包圍著他。"為了公平正義的事業(yè)據(jù)理力爭，心里那種激動呀！"

勞動糾紛、婚姻家庭糾紛、繼承糾紛、公司股東權(quán)益糾紛......"律師絕對是一個體力和腦力都得跟上的職業(yè)。你永遠需要接觸不同的人和新的案件，研究討論層出不窮的新問題。這也是我認為律師可以干一輩子的原因。"入行的時間不長，劉政已小有感悟。

從程序性的提交各種材料，到撰寫各類法律文書，研究案件問題，跟隨帶教律師出庭，盡管距離獨立辦案還有很長的路要走，但劉政像一塊干燥的海綿，迅速吸取著一切新體驗帶來的新知。"肉眼可見，他的進步非常大。"劉政的帶教律師李艷娜這樣評價。

劉政在最高人民法院開庭

02

正式從北京大學法學院離職的當天，沒有任何特別的事情發(fā)生。劉政像往常一樣，下午五點準時開始工作。深夜時分，他最后一次從上到下檢查了一遍大樓，把一樓用于通知快遞取件信息的白板擦得干干凈凈，然后重新把待取快遞的收件人姓名寫上，一筆一畫，工工整整。

最后一天的值班工作結(jié)束后，劉政又重新寫了一遍白板。

他忽然有種畢業(yè)的感覺。"別人本碩博讀下來基本也就是十年的時間。我時常想，如果我也能那樣讀書，去拿學位，會不會有另外一番成就？可我這十年卻是在做保安。"他的語氣里帶著難以掩飾的遺憾。

是啊，人的一生中能有幾個十年呢？劉政不是沒有想過接下來的生活。"我本科剛畢業(yè)就來了北大，那時候我也好奇最終我會怎樣離開這里，是華麗轉(zhuǎn)身還是黯然離場？現(xiàn)在看來，我覺得是中間狀態(tài)吧。不是一個特別牛的人，但也不暗淡。"

可當細細回想這段時光的點滴，重新審視園子里的一切，以及北大對他的塑造，剛剛那種被世俗的、名利的、優(yōu)績主義的評判標準短暫裹挾的"成大事"、"做大人物"的想法又退場了。"從二十多歲到三十多歲，最好的年華在北大度過，這就是意義非凡的人生。"他甚至想寫一本書，記錄和懷念自己的燕園歲月。

起初，劉政是進了北大保安隊，然后去了新傳學院，最后才到了法學院陳明樓的前臺做物業(yè)。他為人和善開朗，多才多藝又上進，許多師生都和他打過交道。有人把自己的筆記送給他，教他學英語的方法，有人知道他喜歡戲曲，專門邀請他去長安大劇院看戲。備戰(zhàn)法考時，還有人給他送最新的書和教材，與他分享備考經(jīng)驗。

攻讀人大同等學力人員申請碩士學位時，學校要求發(fā)表一篇3000字左右的小論文，他鼓起勇氣去請教法學院的一位商法教授，對方十分耐心地給他提出了專業(yè)的修改意見，最后這篇文章成功被《中國科技信息》雜志錄用。

在北大的十年，劉政在老家的朋友們都結(jié)婚了，買了房買了車。兩相對比，他在世俗意義上混得不算好，物質(zhì)上甚至可以說貧乏。過年回家，很長一段時間人家問他干啥？他都有點開不了口。"不是說丟人，而是他們有點難理解，你為啥大學生要去干保安？"

在劉政自己看來，這些年他讀了很多書，結(jié)識了很多優(yōu)秀的人，看到了人生的可能性不止一面，在北大的師生口中獲得了好口碑，這是錢買不來的東西。"我喜歡讀書，不知道具體什么書好，我就讀經(jīng)典，再有就是參考《人民日報》的書單。"他還愛讀人物傳記，自學自考的路上，曾國藩7次科考才中秀才的故事像一個遙遠的鏡像激勵著他。

在法學院期間，劉政每天從下午5點到午夜12點在陳明樓前臺值班，負責記錄來訪人員、接收快遞包裹，并進行日常的安全巡查。這種規(guī)律的工作時間為他提供了自主學習和上課的時間。偶爾他還會有意外收獲——有些教授會把不用的書籍放在辦公室走廊的門口，劉政巡樓時偶爾撿到這些書，挑選自己感興趣的閱讀。有時候，這些書籍會被保潔人員提前當作廢品處理，劉政就會去垃圾桶旁邊撿書。"我撿了不少蘇力老師的書呢！"他講述這些故事時，語氣中帶著一種尋寶般的快樂。

讀書之人自然愛書，許多紙質(zhì)書籍看完后，劉政舍不得丟棄，而是寄回了老家。除此之外，他還關(guān)注一些有深度的公眾號、觀看一些干貨短視頻。"這些年在北大，我看過的書真不少。可以說，這是我這一輩子最充實的時光。"他這樣說道。

在北大法學院的陳明樓前，劉政常常拍攝照片。

03

離開北大，對劉政來說，這確實是一個艱難的決定。除了對舊物的不舍，改變現(xiàn)狀還意味著未知的挑戰(zhàn)、困惑和迷茫。

可是人就像河流中的一粒沙，要么隨波逐流，要么固守原地。劉政將這種人生觀視為自己的信念，也是他內(nèi)心深處的一種執(zhí)念。"十年了，我覺得自己應該有所改變了。另一方面，父母也盼著我有點出息，這些年我一直在為法考的努力，他們也很支持我。"他這樣說道。

這當然是一種事后總結(jié)式的自我激勵。實際上，這次改變的過程并不輕松，耗費了很多時間和精力?；氐?021年，他已經(jīng)連續(xù)第六次報名參加法考，前五次都以失敗告終，現(xiàn)在正在為下一次考試而努力。他不知道未來的路會走到哪里。

"一個事情干到失敗那么多遍以后，你會陷入強烈的自我懷疑。"對考試來說，每一次重頭再來都意味著"無聊的重復"。第六次備考期間，劉政已經(jīng)沒有了新題可刷，只能聽網(wǎng)課，甚至可以預判老師要講的案例和段子。"你懂那種崩潰的感覺嗎？"他攤開手做了一個翻書的動作，"就是每次都差那么一點。重新打開書，哎呀......太痛苦了。"

經(jīng)過幾次這樣的歷練，他對法考的態(tài)度也逐漸發(fā)生了變化。原本在他眼中，"一場不考英語和數(shù)學的考試是沒有什么含金量的"。為了更好地學習，他每天天亮就去教室旁聽法學院的課程，然后在理教專心自習五六個小時，每天下午五點回到法學院值班，一直到午夜零點。臨近考試時，他甚至要熬夜復習，或者在鬧鐘響之前起床。

當然，放棄也是個選擇。不過在人大在職碩士班里，同學們都堅持著：有人每周從天津、河北甚至貴州遵義趕來上課，有人比劉政晚一兩年開始備考，但他們都陸續(xù)成功上岸。這些同學的堅持和努力讓他感到無比震撼，甚至有些壓力。"別人行，我怎么就不行呢？"他這樣反問自己。

他日以自學到考，夜以工作為生，周末騎電動車前往人大旁聽，用業(yè)余時間閱讀喜愛的書籍、創(chuàng)作詩歌與文章，主動參與公益，積極參加學院的新年晚會表演。他表演過空竹、快板、相聲等節(jié)目。在法考復習中一度受挫，不得不應對同等學力申請碩士學位的20門校內(nèi)層次考試和2門全國統(tǒng)考（法律綜合與英語），還需在相關(guān)刊物發(fā)表專業(yè)小論文。英語考試是他最大的短板，盡管他經(jīng)歷了4次補考仍未能通過，最終因時間錯位未能取得碩士學位。

這些挫折、低谷與徘徊，只有親歷者方能體會。正是這些經(jīng)歷讓他在一次次失敗中重新確認了自己的堅韌、執(zhí)著與決心，以及面對未知時的勇氣。他是生活強者，與功名利祿無關(guān)，平凡中的非凡成就使他成為自己的英雄。

他再次報名參加了同等學力碩士學位申請。其資格證書照片由白底轉(zhuǎn)為藍底，身份依然是那個胖子劉政。短期內(nèi)的目標是學好英語，爭取學位證書。長期目標則放在了是否能在大城市找到一份穩(wěn)定的工作。

劉政已獲兩次校內(nèi)碩士資格考試通過，另一次則以結(jié)業(yè)證書告終。

劉政的無償獻血"銀獎"已被晉升為"金獎"。

來源：北京大學微信公眾號